阿尔罕布拉的夕阳

　　如果你向一个西班牙人发问：我在西班牙只有一天时间，这一天值得花在哪里?他一定会回答你：去格拉那达( Granada )，看摩尔人留下的故宫阿尔罕布拉( Alhambra )。如果你再问：我在格拉那达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该挑什么时刻去看阿尔罕布拉?他一定会回答你：把这一个小时留到黄昏，日落时分染上了夕阳的阿尔罕布拉，会令你终身难忘。——太阳往地平线上垂落的时候我们的确呆在阿尔罕布拉，一多半却是因为排了大半天队才轮到进门，阿尔罕布拉是西班牙唯一一个限制参观人数的景点。

　　阿尔罕布拉的黄昏确实美得令人心醉：精雕细刻的镂空木窗把阳光切割成金黄色的碎片，洒在满地的阿拉伯风格马赛克上，色彩迷离如幻;柱头墙角的浮雕花纹一半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一半熠熠生辉，光影的旋律每一刻都在变变化，一刻比一刻更强烈。游客们迫不及待地举起相机，因为谁都知道不能错过最后这一道光线，但是这道光线终于倏忽而逝，剩下的只有一片苍茫暮色——在我眼里，阿尔罕布拉的日落并不仅仅是风景，它还象征着这所宫殿所经历过的命运：一个日暮途穷的文明，在沉沦之前的最后一刻总是无比辉煌。建造阿尔罕布拉宫的时代，摩尔人在西班牙的经营早已越过了繁荣的颠峰，一天天地衰落，与基督教徒的争夺战屡遭失利，丧失了大部分领土，只剩下格拉那达这一个小小的王国苟延残喘，谁都清楚，穆斯林失去这块最后的容身之地被赶回北非老家，充其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然而，正是在笼罩着愁云惨雾的最后两个世纪里，摩尔人打造出阿尔罕布拉这样一所无与伦比的宫殿，就如同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更懂得珍惜生命，失去了未来的摩尔人对现世的美更加迷恋和执着，为此倾注了他们所有的智慧、技巧和想象力。

　　漫步在阿尔罕布拉的柱廊、殿堂和庭院，布满在墙面的雕饰时时会让人感到晕眩甚至窒息，伊斯兰艺术禁止描绘偶像，所以摩尔匠人可资利用的素材除了花草藤蔓、几何图案便是阿拉伯文字，阿尔罕布拉把这几样素材所能够展现的形式美铺陈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除了鬼斧神工我找不到更合适的用来赞美它的字眼。同时它们又是如此的脆弱，虽然保存和修复的状态堪称完好，但看得出来，当年的创造者们头脑里根本不存在壮丽或者永恒这样的字眼，他们很少使用坚固的石料，精致繁复的雕刻都是在外墙上极容易风化的灰浆和石膏层上完成。砖木结构为主的建筑本身也并不具备我们所习以为常的帝王所应有的宽度和高度，它们的美是那么的纤弱，仿佛吹弹即破却洋溢着细致入微的匠心，无论 128 根大理石柱撑起的富于韵律和节奏的狮子院券廊、巧妙地计算过倒影效果的桃金娘宫中庭水池，还是二姐妹宫和列王宫光影迷离的天顶穹隆……。很容易就可以揣摩摩尔王当年的心境：眼前的一切都不会持久，我们也仅只是匆匆的过客，但即使一切都将在不远的将来归于虚无，此时此刻的美仍然属于我们，我们唯有把全部的身心沉浸其中，哪怕这只是电光石火般的一瞬。

　　阿尔罕布拉宫完工恰好百年之后的 1492 年，格拉那达王国末代国王博阿卜蒂尔向基督教联军投降，交出王都后退避到北非。在最后一次回首眺望阿尔罕布拉时他泪流满面，国王的母后苏菲亚厉声叱责：“一个男人保不住自己心爱的东西，难道还有脸像女人一样哭泣!”阿尔罕布拉见证了西班牙伊斯兰时代的终结，同时这也是伊斯兰中世纪文明黄金时代的终结。难怪阿尔罕布拉总让我想起病入膏肓却依旧优雅矜持的南宋王朝，那些细腻无骨的工笔绘画和哀婉幽怨的词章都和阿尔罕布拉的情调神似，为什么?因为它们奏出的是同一曲凄美无比的亡国绝唱。